游釣臺記（游釣臺記）

游釣臺記

作品名稱：游釣臺記

創(chuàng)作年代：清代

作者：鄭日奎

作品體裁：散文

游釣臺記（1）

釣臺在浙東，漢嚴(yán)先生隱處也（2）。先生風(fēng)節(jié)（3），輝映千古（4），予夙慕之（5）。因憶富春、桐江諸山水（6），得借先生以傳，必奇甚，思得一游為快。顧是役也（7），奉檄北上（8），草草行道中耳（9），非游也（10）。然以為游（11）則亦游矣。

舟發(fā)自常山（12），由衢抵嚴(yán)（13），凡三百余里，山水皆有可觀。第目之所及（14），未暇問名，頷之而已（15）。惟誡舟子以過七里灘（16），必余告（17）。越日（18），舟行萬山中，忽睹云際雙峰，嶄然秀峙（19），覺有異（20），急呼舟子曰：“若非釣臺邪（21）？”曰：“然矣?！敝凵越?，近視之（22），所云兩臺（23），實兩峰也。臺稱之者（24），后人為之也。臺東西峙（25），相距可數(shù)百步（26）。石鐵色，陡起江干（27），數(shù)百仞不肯止（28）。巉巖傲睨（29），如高士并立（30），風(fēng)致岸然（31）。崖際草木，亦作嚴(yán)冷狀（32）。樹多松，疏疏羅植（33），偃仰離奇各有態(tài)（34）。倒影水中，又有如游龍百余，水流波動，勢欲飛起。峰之下，先生祠堂在焉。意當(dāng)日垂綸（35），應(yīng)在是地，固無登峰求魚之理也。故曰：“峰也而臺稱之者，后人為之也。”

山既奇秀，境復(fù)幽茜（36），欲艤舟一登（37）；而舟子固持不可，不能強（38），因致禮焉（39），遂行。于是足不及游，而目游之。俯仰間（40），清風(fēng)徐來（41），無名之香（42），四山飄至，則鼻游之。舟子謂灘水佳甚，試之良然（43），蓋是即陸羽所品十九泉也（44），則舌游之。頃之（45），帆行峰轉(zhuǎn)，瞻望弗及矣（46）。返坐舟中，細繹其峰巒起止（47）、徑路出沒之態(tài)（48），惝恍間如舍舟登陸（49），如披草尋磴（50），如振衣最高處（51）。下瞰群山趨列（52），或秀靜如文（53），或雄拔如武（54），大似云臺諸將相（55），非不杰然卓立（56），覺視先生，悉在下風(fēng)（57）。蓋神游之矣。思稍倦，隱幾臥（58），而空蒙滴瀝之狀（59），竟與魂魄往來，于是乎并以夢游，覺而日之夕矣（60）。舟泊前渚（61），人稍定，呼舟子勞以酒（62），細詢之曰：“若嘗登釣臺乎（63）？山之中景何若？其上更有異否？四際云物（64），何如奇也？”舟子具能悉之，于是乎并以耳游。噫嘻（65），快矣哉，是游乎!

客或笑謂：“鄭子足未出舟中一步，游于何有？”“嗟呼！客不聞乎？昔宗少文臥游五岳（66），孫興公遙賦天臺（67），皆未嘗身歷其地也。余今所得，較諸二子，不多乎哉？故曰，‘以為游，則亦游矣’。”客曰：“微子言（68），不及此。雖然，少文之畫，興公之文，盍處一焉（69），以謝山靈（70）？”余竊愧未之逮也（71），遂為之記。

（1）釣臺：相傳是東漢嚴(yán)子陵釣魚的地方，一名嚴(yán)陵瀨（lài），在今浙江桐廬西富春山。臺東西各一，下瞰大江，古木叢林，深奇郁秀，宋代范仲淹于此立祠。

（2）嚴(yán)先生：指嚴(yán)光，字子陵，東漢初會稽余姚（今屬浙江）人，早年曾與漢光武帝劉秀同學(xué)。劉秀做皇帝后，他改名換姓，隱居不仕。后被劉秀覓得，召到京師洛陽，授以諫議大夫，固辭不受，歸隱于富春山。隱處：隱居的地方。

（3）風(fēng)節(jié)：風(fēng)姿志節(jié)。

（4）輝映千古：猶言永放光輝。

（5）夙（sù）：平素，平生。慕：仰慕。

（6）“因憶”四句：意謂想到富春江、桐江的許多山水是靠嚴(yán)光的名聲而得以傳布的，一定特別有趣，所以很想能到那里游覽一下，以為快事?！皯洝保氲??！案淮?、桐江”，浙江（水名）從桐廬到錢塘江一段叫富春江；從新安江到桐廬一段叫桐江。

（7）顧：轉(zhuǎn)而想到。是役：這次差（chāi）遣。

（8）奉檄（xí）：等于說奉命?！跋?，古代書寫公文的木簡，此指使命。

（9）草草：匆忙。

（10）非游：不是游覽。

（11）“然以”二句：意謂如果思想上把它當(dāng)作一次游覽，那它就是游覽了。

（12）常山：在今浙江常山縣。

（13）衢（qú）：衢州，治所在今浙江衢縣。抵：到達。嚴(yán)：嚴(yán)州，治所在今浙江建德。

（14）第：只是。目之所及：謂視野，眼力看到的。

（15）頷（hàn）之而已：點頭表示贊美罷了。

（16）誡：告誡。舟子：船夫。七里灘：一名七里瀨，亦稱富春渚，在釣臺西。兩山壁立聳起，連亙延續(xù)約七里。

（17）余告：告訴我。

（18）越日：第二天。

（19）嶄然：高峻的樣子。秀峙：挺秀對立。

（20）覺有異：發(fā)現(xiàn)異常的景象。

（21）若非：莫不是。

（22）迫視：近看。

（23）所云：所謂。

（24）“臺稱”二句：謂將峰稱作臺，是后人這么叫它的。

（25）跱（zhì）：同“峙”，相對聳立。

（26）可：大約。

（27）江干：江邊。“干”，岸。

（28）“數(shù)百”句：意謂高出數(shù)百仞。

（29）巉（chán）巖傲睨（nì）：險峻的山峰，倨傲旁視，神態(tài)蔑世。

（30）高士：志行高潔的隱士。

（31）風(fēng)致：風(fēng)度、品格。岸然：挺立的樣子。

（32）嚴(yán)冷狀：性情不隨俗，冷然不可狎的樣子。

（33）疏疏：形容株距不密。羅植：種植在釣臺周圍。

（34）“偃仰”句：意謂松樹或臥倒，或仰首，或奇形怪狀，都各有獨特神態(tài)。

（35）意：猜想。垂綸：放線釣魚。

（36）幽茜（qiàn）：僻靜蔥碧?！败纭?，通“蒨”，草盛青蔥。

（37）艤（yǐ）舟：停船靠岸。

（38）強（qiǎng）：勉強。

（39）“因致”二句：意謂因而只能對釣臺致以敬禮，就繼續(xù)行進。

（40）俯仰間：一會兒。

（41）徐來：慢慢吹來。

（42）無名之香：一種難以形容的香味。

（43）良然：果然如此。

（44）陸羽：字鴻漸，竟陵（在今湖南境內(nèi)）人，一名疾，字季疵。上元（760─761）初期隱居苕溪（浙江吳興縣），自稱桑苧翁，又號竟陵子。唐代著名隱士，精于品茶，著有《茶經(jīng)》三篇。后世奉為茶神。品：品評。

（45）頃之：一會兒。

（46）弗：不。

（47）細繹：仔細地尋究。

（48）徑路：山路。

（49）惝恍（tǎng huǎng或chǎng huǎng）：迷迷糊糊。

（50）披：分開。磴（dèng）：石頭臺階。

（51）振衣：整理衣裳，抖擻精神。

（52）趨列：擁向釣臺，排列成行。

（53）或：有的。文：謂文臣。

（54）雄拔：雄健挺拔。武：謂武將。

（55）云臺諸將相：公元60年（東漢明帝永平三年），在南宮云臺為光武帝時開國功臣二十八人立像，以志紀(jì)念（見《后漢書·馬武傳論》）。此指其事。

（56）杰然卓立：杰出而挺立。

（57）悉在下風(fēng)：意謂云臺二十八將相都比不上嚴(yán)光高尚。

（58）隱幾：靠著幾案。

（59）空蒙：細雨迷茫的樣子。滴瀝：雨點滴落的聲音。

（60）覺：醒來。日之夕：天色已晚。

（61）渚（zhǔ）：水中小島。

（62）勞以酒：用酒食慰勞船夫。

（63）若：你。

（64）云物：景物。

（65）噫嘻：贊嘆聲。

（66）宗少文：南朝宋代著名畫家，名炳，字少文，南陽涅陽（今河南鎮(zhèn)平）人。性喜漫游山水，晚年病居江陵。將所游山水畫于壁上，自稱“臥以游之”。五岳：指東岳泰山，西岳華山，南岳衡山，北岳恒山，中岳嵩山。

（67）孫興公：東晉名士，名綽，字興公，太原中都（今山西平遙）人，家住會稽。官至廷尉卿，領(lǐng)著作。他曾觀畫想象而作《游天臺山賦》。

（68）微：如果不是。

（69）盍處一焉：意謂或者畫一幅畫，或者寫篇文章?！邦痢?，何不。

（70）謝：告訴。山靈：山神。

（71）“余竊”二句：我未能達到他們的水平，暗自感到慚愧，于是就用記敘的文體，把這件事記載下來。愧，慚愧。逮（dài），達到，趕上。

釣臺在浙江東部，是東漢嚴(yán)子陵先生隱居的地方。先生的風(fēng)度氣節(jié)，映照千古，我素來仰慕他，很想能夠游覽一次（釣臺）為快樂。不過這次送公文到北方去，匆匆忙忙走在路上，不是游覽。但當(dāng)作是游覽，就也算是游覽了。

我坐船從常山出發(fā)，一路總共三百多里，山水都有值得觀賞的。但眼睛看到的，來不及問名字，點點頭罷了。只有叮囑船夫當(dāng)船經(jīng)過七里灘時，一定要告訴我。過了一天，船在群山中航行，忽然看見云端兩座山峰挺拔對峙，急忙呼叫船夫說：“這不是釣臺嗎？”船夫回答說：“這就是了！”迫近細看，人們所說的兩臺，實際是兩座山峰。將峰稱作臺，是后人這么叫它的。兩臺東西對峙，相隔大約幾百步，聳立在江邊，高幾千尺還不止。險峻的山巖就像高士站在一起，神態(tài)高傲。山峰上的樹多是松樹，疏疏落落各處種植，高低奇特各有形態(tài)；它們的影子倒映在水中，又好像百多條游動的龍，水波流動，那樣子好像要飛起來。山峰下面，嚴(yán)先生的祠堂就在那里。料想他當(dāng)日垂釣，應(yīng)該就在這里，本來就沒有登上山峰去釣魚的道理。

這山既奇特秀麗，環(huán)境又幽美，我就想要停船靠岸登上山去，可是船夫堅持不同意。不能勉強他，于是對這山行一個禮，船繼續(xù)航行。于是我的腳不能夠去游覽而眼睛去游覽了。低頭抬頭之間，陣陣清風(fēng)慢慢吹來，說不出名字的香氣，從四面山峰傳來，那么我的鼻子也游覽了。船夫說七里灘水質(zhì)很好，嘗一嘗確實是這樣，那么我的舌頭也游覽了。一會兒，隨著船行進，山峰轉(zhuǎn)過去，就望不到了。轉(zhuǎn)身坐在船艙中，恍惚間好像離開船登上岸，像撥開草尋找石級，像整頓衣服站在最高處，向下俯瞰，群山排列，有的清秀沉靜像文人，有的雄偉挺拔像武夫，非常像東漢云臺眾位將相，并非不杰出高超，覺得與嚴(yán)先生比較，卻都處在下風(fēng)了，這是我的精神游覽了。思逐漸厭倦，靠著幾案睡。而空蒙水滴的形狀，最后與魂魄往來。于是乎都是以夢游。天色晚了，船停泊在前面沙洲。大家稍為安定，就叫船夫來，用酒慰勞他，詳細詢問他說：“你曾經(jīng)登過釣臺嗎？山中的景色怎么樣？”船夫全都能夠回答，于是我的耳朵也一并游覽了。啊呀，這次游玩真快樂??！

有個客人笑著對我說：“您的腳沒有走出船中一步，又在哪里游覽呢？”唉，客人不曾聽說過嗎？從前宗少文躺在床上游歷五岳，孫興公在遠處作《天臺山賦》，都沒有親身到那地方。我現(xiàn)在所得到的，跟這兩個人比較，不是顯得多了嗎？所以說：當(dāng)作是游覽，就也算是游覽了?？腿苏f：“如果沒有聽您一番話，就想不到這些。雖然是這樣，有少文的畫，興公的賦，您為什么不制作一篇文章，來答謝山的神靈呢？”我自愧比不上他們，便寫了這篇游記。

這是一篇頗為奇特的游記。作者道經(jīng)七里灘，并沒有登釣臺游覽，但他寫目游、鼻游、舌游、神游、夢游、耳游，善于變化想象，景物生動如畫，引人入勝。

作者簡介

鄭日奎（1631—1673），字次公，號靜庵，貴溪（今屬江西）人。1659年（順治十六年）進士。授庶吉士，歷工部員外郎，升禮部主客司郎中。1672年（康熙十一年），曾與王士禎同典四川鄉(xiāng)試。喜好作詩文，“多留心時事之言”（《四庫全書總目集部存目》）。著有《靜庵集》十二卷，《談賸》（一名《醒世格言》）一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