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學實在論
近代哲學是從笛卡爾的懷疑一切開始的。在笛卡爾那里,世界的實在成為一件需要證明的事情。否認外部世界的實在性,或者反過來證明外部世界的實在性,耗費了很多哲人的很多心思。康德認為,在他之前尚沒有人提供過令人信服的證明,并把這件事稱為“哲學和一般人類理性的恥辱”?!?/span>純粹理性批判》第二版序,第XXIX頁注釋。他本人于是提出了一個顯然自認為滿意的證明。海德格爾討論康德證明的時候說的一段話被廣泛引用:“‘哲學的恥辱’不在于至今尚未完成這個證明,而在于人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期待著、嘗試著這樣的證明。”海德格爾:《存在與時間》,陳嘉映、王慶節(jié)譯,三聯(lián)書店1999修訂版,第236頁。G.E.摩爾也曾多次提供外部世界存在的證明,在《外部世界的證明》這一講演中,他舉起自己的雙手說“這里有一只手”、“這里還有另一只手”,從而“證明”了外部事物的存在。他的證明比康德簡單得多,“素樸”得多。摩爾當然承認這不是“邏輯證明”,但他堅持說,他確實知道這些命題為真,而有些真理是人們確實知道但卻不能提供邏輯證明的。維特根斯坦在其晚期筆記《論確實性》中系統(tǒng)考察了摩爾的論證方式。維特根斯坦的大意是說,懷疑總是特定的懷疑,懷疑是需要理由的維特根斯坦:《論確實性》,張金言譯,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,第458節(jié)等處。這一段轉述該書的另幾處只在正文中注出節(jié)號。。這不是一個告誡,而是一種描述。懷疑總是特定的懷疑,對實在的證明總是針對某個特定懷疑的。從而,就能夠接受J.L.奧斯汀的論斷,“實在”不是一種正面屬性,而是一種對否定實在的反駁。“‘但這是真的嗎?這是實在的嗎?’這類懷疑或質問總有一個、必定有一個特定的緣故,”有時會疑問這只金翅雀是不是真的(real),懷疑這片綠洲是不是錯覺,“……給定語境,有時(通常)明白這個問題提示的是哪類答案:金翅雀也許是個標本,但沒人會設想它是海市蜃樓,一片沙漠綠洲也許是海市蜃樓,但沒人會提議它是個標本?!盝.L.奧斯汀,“OtherMinds”,載于《哲學論文集》,Oxford,TheClarendonPress,1961,第55頁。因此,關于實在性的證明總是有限的證明,總是針對特定懷疑的證明。消除了特定的懷疑,就“證畢”了。如果要求超出特定的懷疑而對實在性提供終極證明,那么無論是物理學對象的實在性還是任何東西的實在性,都將無能為力。 某一理論所設的對象是否實在,這是科學內部的特定懷疑,是在科學內部得到解答的。某一假說是否真實,如何加以證實,也自有相關科學自己的標準??茖W理論所設想的存在物也許不存在,某一假說也許是錯誤的,科學通過自身的發(fā)展去處理這些問題??茖W理論所設的實體,有時被肯定為真實存在,有時被否定,例如熱素、以太。科學理論所設想的聯(lián)系,有時被證明為錯誤,有時則被肯定為真實。魚鰾與脊椎動物的肺同類,一開始這也許只是“純粹觀念上的聯(lián)系”,但經過物種譜系學的全面發(fā)展,經過基因學說的建立,這種同源性得到了充分證明,那不是博物學家編造出來的方便假說,而是自然的真實。夏佩爾曾就構成論的物質觀表達過這層意思。他說,構成論的物質觀并沒有先天的必然性,它可能是錯的,它需要得到證明,問題不在于科學是否是對實在的認識,而在于科學工作中的不同推論如何競爭。夏佩爾:《理由與求知》,褚平、周文彰譯,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版,第361頁。 科學家很少承認自己的全部工作只是操作性的。一個科學理論認定的某種東西可能并不存在,科學得出的任何結論總是可錯的,假說可能被證偽,這些正是科學整體是在探求實在的最好佐證。
但假說是否真能獲得充分的驗證呢?現(xiàn)在是在討論科學內部的特定懷疑,如何消除一種特定懷疑,是在科學內部得到解答的。不過,這里所涉及的實在問題和平常涉及的實在問題原則上是一樣的。如果一種論證消除了特定的懷疑,其論證就是充分的。能夠更連貫地解釋世界,所預言的事情后來發(fā)現(xiàn)果然如此,等等,當然都是判定實在的方法??茖W論證實在和平常論證實在的差別只在于,如何判定一個理論是否連貫地解釋了某些特定的物質變化,某個新元素的發(fā)現(xiàn)是否確實等等,這些是專家們的事情,是科學內部的事情。
庫恩的范式轉變給人一種印象,覺得那是對實在論的更強烈的挑戰(zhàn)。但即使像庫恩后期那樣,更多強調科學的逐漸演化而非革命性的變革,即使科學是在線性進步,粗糙的實在論也會碰上困難。什么是線性進步呢?是在不斷接近實在嗎?但若從來不知道實在真正是什么樣子,怎么知道自己在接近它?如庫恩本人在其后期反復強調的,這里的關鍵是重新澄清一般的實在觀念,而不是在范式轉變和漸進演化之間進行選擇,后者是一個科學史的內部問題,并不涉及一般的實在問題,能認識實在,不斷接近于對實在的認識,還是根本不能認識實在?
說到預測盡管保障了理論的正確性卻并不保障理論的實在性,要討論的是正確和真實這兩個概念的一般同異問題。
上述爭端,以及其他許多爭端,涉及的主要是一般實在概念問題,而不是科學史的專業(yè)問題。固然,從科學史角度來探討這些問題,有可能做出別有新意的貢獻,但分清問題的層次,很多爭端會變得比較鮮明可解。